深的夜,靠在牆邊念著一本厚重的法典,紮著馬尾的這女孩叫,凱星。

「侵權行為,民法第184條第一項...

凱星默念著法條,希望今晚至少背完二十條法律條文。

這是她最後一次身為學生的暑假,和所有即將步入社會的年輕人一樣,在心裡都有個巨大的疑問,究竟未來要做什麼?而感到空虛與不安。

回顧自己的大學生活,大二參加話劇社的那段日子,是她認為在大學裏頭最快樂燦爛的時光。

「不!你這麼做不對。是先把這個東西,放到那個位置……小飛人呢?」

她永遠記的那次話劇公演,她的那句台詞,輕快的節奏,抑揚頓挫的音調,在舞台上,只聽得見她的聲音,台下的觀眾,也只聽她。

她不是那種愛出風頭的人,相反的,她很膽小,容易緊張。小時候她最怕的,就是老師上課點她念課文,要她在大家面前開口說話,簡直是要了她的命。更讓凱星感到不自在的是老師在她上氣不接下氣、七零八落的唸完課文後,臉上的表情,不是皺眉,便是微笑,叫人不多想也難。

進入話劇社的原因,說來也很突然,只因同班同學阿樂說一起去看看,結果一起去看看的結果,竟是成了社員,而阿樂成了那次公演的男主角,飾演一位個性放蕩不羈的少年,小飛。

但私底下的阿樂,是個脾氣溫和的大男孩。因為既是同班又是同社團,所以凱星和阿樂很快就熟稔了彼此。阿樂騎車載著凱星去劇團看演出,一起吃完飯再去排戲,排戲結束後一起走回宿舍,阿樂在女宿門口對著凱星說晚安,那天晚上,凱星就會做一個她和阿樂一起看星星的夢。

只是那夢,未曾實現過。 

大三上的時候,阿樂說要開始認真讀書,以後當個有錢的律師,讓他爸知道他的厲害。那是凱星極少在阿樂臉上見過的表情,是那麼執著、堅定。於是阿樂成天待在圖書館,念民法、刑法、訴訟法,凱星於是也跟著阿樂成天到圖書館報到,也開始念民法、刑法、訴訟法。

兩個人一起吃飯,好像又回到了話劇社的時候,以為會因為公演結束,而離得越來越遠,這下反而是越靠越近了。只是凱星沒料到,下學期的時候,阿樂被找去演出另一齣舞台劇,阿樂出現在圖書館的頻率越來越少,凱星一個人在圖書館念民法、刑法、訴訟法。

「凱星,你已經報名補習班啦?」

「父母堅持出的補習費,不想補也很難啊!」

「你畢業之後想幹嘛?」凱星問。

阿樂搖頭,笑著說道:「還沒決定好耶,想做的事情太多了……」

那是他們最後一次的對話,在期末考考完最後一科結束時,走廊上的短暫對談,之後便開始放暑假了,能得知阿樂的近況,唯一的方法就是靠網路。

兩個人會越靠越近,或越離越遠,也許說來無奈,但似乎也是早已註定好的,就像命運安排。走不同的路,過不同的生活,仍活在同一片天空底下,呼吸城市裡不同氣味的空氣,留著不知道為什麼而流的眼淚。

想著、想著,凱星就覺得胸口好悶。

凱星放下六法,她真的累了。

補習了一整天,一直低頭的脖子,痠痛得要命。凱星躺在床上,看著天花板,日光燈的熱度,離她好遠好遠……「你是誰?」從小到大,凱星覺得無聊的時候,便會問自己這問題。想知道自己是誰,但明明自己就是自己,卻仍想問自己是誰,真是奇怪的念頭,但每次的答案結果,卻總是不盡相同。

「我叫許凱星。」

「你喜歡做什麼?」「恩…演戲。」

「那你現在在幹嘛?」「準備國考。」

「哈,那還真搞笑阿!」凱星笑,但無論如何,她只當這是個階段,除了這麼想以外,她不知道要用其他什麼藉口,說服自己,用青春打造所謂的未來。Kelly的那首Breakaway她很喜歡聽的:

Grew up in a small town, and when the rain would fall down. I’d just stare out my window. Dreaming of what could be and if I’d end up happy…I would pray.

離去,去尋找屬於自己的世界,讓結局是個happy ending。但補習班的文宣-"讓你的夢想成真!"只讓人覺得失落。好像現實會葬送,你以為的那些夢。從口中吐出的嘆息,像一聲聲對現實無奈的不語,仍要繼續,催眠世界多美麗。

支持你堅持的理由,是什麼?凱星在補習班注意到一旁的陌生同學,那些不經意的嘆氣聲,流洩出的焦躁、不安頻率,就連她有時也會如此。到底有什麼理由要一直堅持?她一開始會想,但最後也不想了,因為越想心情就越糟。

手機這時響了起來,躺在床上的凱星起身接起電話,竟是好久不見的阿樂打來的。

「凱星,今晚有事嗎?東門和小南都在台中,大家說晚上要一起去夜衝,去都會公園附近看夜景,要不要一起來?」

「東門和小南?他們不是應該在工作了嗎?怎麼還會來台中?好好好,我要去!」

凱星興奮得大叫,東門和小南大他們兩屆,也是當初一起演過舞台劇的,是人很好又很有趣的大哥大姊。而且還有,阿樂。以前幾乎兩三天就能見到面的阿樂,現在想見一面都很難。

如果再也沒有見面的理由,或者再也沒有關心一個人的藉口,大概就是真的說再見了。

還好現在還不是道別的時候,現在是重逢的時候。

阿樂騎車,載著凱星。一路駛行蜿蜒的山路,夏夜的風,迎面而來,打在肌膚上有些微涼,但很舒服。坐在後座的凱星,不經意的望著阿樂脖子上的汗毛,聽著阿樂開心的說東門和小南來台中的事,好像又回到大二,他們一起排戲的日子,那時的他們,尚未刻畫什麼未來的藍圖,走路步伐輕盈,沒太多煩惱,見了彼此就笑,很像笨蛋,卻是可愛無比的兩個笨蛋。

「沒想到,他們畢業之後,一個在北,一個在南,竟然還能一直關心著對方,互相聯絡。」

「我也很關心凱星你阿!」

「屁哩,鬼才信!」

「你信阿!」哈哈哈的,兩個人就這樣大笑起來。

凱星暗自在心裡祈禱,求時間別過的那麼快,也許是最後一次了。

雖然已是凌晨一點鐘,但看夜景的人還不少,停好車後,他們一起走到路口,就在對面的路燈下,看見東門和小南。小南一見他們,便高興的放聲大吼:「我們在這!」凱星開心的跑過去,因為太久不見,兩個女生擁抱著,就這樣又哭又笑。

「看起來,這兩個小鬼都長大了不少。」小南拍拍凱星的肩膀,輕捏凱星的臉頰,笑著說道:「還是一樣那麼可愛。」

東門提著一袋物品,露出賊賊的笑容:「今天晚上,喝個痛快吧!」小南用手腫撞了一下東門,東門才趕緊改口:「還有一些零食啦…大家渴了、餓了,就盡情享用吧!」

他們找了一塊遠離人群聚集的地方,席地坐在水泥地上,這裡的燈光十分微弱,四周一片黑漆的,但可以看見台中市的城市風貌,整座城市到了夜晚依舊充滿活力,華燈初上,霓虹閃爍,人們還捨不得闔上眼。看到了這些,凱興不禁想起上課時,民法老師說那些大樓外頭裝置的燈,都叫新台幣,就覺得好笑。

「凱星在笑什麼啊?」

「我只是想到上課時,老師說那些建築物都叫做新台幣。」

「笑點還是一樣阿!」東門一開口,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。

凱星啜飲著鐵罐子裝的酒精飲料,聽大家聊話劇社社員的近況,阿樂說了很多,沒想到阿樂一直都有和其他人人聯絡,而她早就與其他人失聯了。

「那段時光,現在想起來超懷念的。」小南仰起頭,看著天空,儘管現在的天空,因為光害的關係,半顆星星也沒有。

「是阿,當學生真的很幸福。你們可要好好把握最後一年!」東門一邊說道,一邊牽起了小南的手,他們彼此對望,微笑。

阿樂和凱星驚訝道:「你們在一起了?」

小南有點難為情的點頭回答:「覺得該在一起了,不然這麼一個在北,一個在南,如果沒有像這樣抓住彼此,好像不久之後,就會在人海之中失散,再也找不到對方。」

東門難得什麼話都不說的,靜靜看著小南。之後才轉過頭來問:「你們兩個呢?」

凱星聽到時差點被飲料嗆到。

「樂老弟,這就你不對了,我當初很看好你們兩位的,樂老弟,你搞什麼?不說也喜歡凱星的嗎?」

被這麼一說,一旁的阿樂不知如何是好的吱吱嗚嗚,凱星心裡撲通的,不敢看阿樂臉上的神情,只好一個人繼續低著頭喝著飲料。

「你不要管別人的事啦!」小南開口,幫忙解圍,說道:「換個話題,你們還記得那時候,我們為了幫助凱星克服講話緊張,所以暖身時,除了伸展操以外,都會外加一個聲音訓練嗎?」

「我記得阿!每次大家都超有梗,超有趣的。」東門笑著回答。

「為了我?我怎麼都不知道?」

「如果讓你知道的話,你一定又會更緊張,覺得自己虧欠別人,怎麼可能讓你知道。」一旁的阿樂開口,凱星的脖子好像已經僵掉了,無法望向阿樂。

小南微笑著繼續說道:「每次都是阿樂選的題材呢!有一次是唸莎士比亞的一首十四行詩,就那一次,凱星你完全沒有因為緊張而出槌,很完美的唸完呢!」

那一次…凱星回想,已經是一年多前的事了,每次排演時的熱身,做完伸展操後,大家都會圍成一圈,說要聲音訓練,凱星每一次都覺得好緊張,怕自己會搞砸。但聽到阿樂對他說:「加油!不要怕。」凱星就覺得好像沒什麼好怕了,只是輪到她一個人開口時,她又怕了。

練習的時候,氣氛相當輕鬆,大家的表演慾十分旺盛,每次拿到資料後便開始大聲地朗誦,失意落寞的或精神飽滿的,大家嘻嘻哈哈,沒人會責備你好糟,頂多笑著說你很白癡耶。

他們一起念過散文、新詩,有時還有歌詞。通常會分配段落,大家輪流念,有時還有二部合音,十分彈性。凱星參與大家,沒什麼壓力。有次練習,大家一起念黃春明--看海的日子,裡頭擷錄的片段,是白梅遇見久不見老友,抱著老友孩子看海的話:

討海人紅著臉向著魯延說我捉不到花魚。(女生)

魯延說把船給我,我來捉又花又大的大花魚。(男生)

哼唷--亨唷--(一起)

魯延捉了滿載的花魚回來。(隨便…)

魯延叫討海人一個一個爬著來叩頭。(女生)

每一個討海人都重重地被他打一下屁股。(男生)

討海人唉唷唉唷地叫,(全部)

魯延說笨蛋,以後看你敢不敢欺負我的阿姨?(男生)

討海人說不敢了,不敢了。(全部)

那一次,大家刻意用天真無邪的語調,念完後一群人笑成了一團,覺得彼此都好矯情、做作。凱星看見阿樂臉上燦爛的笑容,還有大家臉上天真爛漫的笑,第一次覺得能加入話劇社,真是她三生有幸。

下次社課時,選了一首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,詩名叫:That Time of Year Thou Mayest in Me Behold.凱星在通識課已經學過這首詩,所以對凱星而言,這首詩十分熟悉。當外文系的老K帶頭,講解大意,並且帶著大家念過幾次後,便詢問有誰要自願朗讀。凱星不疑有他的舉手,這時才發現,這是她由史以來,第一次自願在大家面前開口說話。只是她竟然不緊張害怕。

凱星在眾人的一片寂靜中,不疾不徐,緩緩的開口,腦袋裡想著詩中所述的景色--

深冬裡的樹梢上,仍殘留著幾片枯葉,在冷冽的風中搖晃著,暮色已微弱,黑夜就要來,我像在灰燼上殘存的微弱火苗,將熄滅,只是,愛,他們讓愛更為堅強,親愛的你,多愛一些這個快離開你的人吧!

當凱星念完後,大夥還深陷在詩境中,過了幾秒才聽見眾人熱情的掌聲。迎上阿樂的目光,看見他用唇形說:「Bravo!」那一次,凱星覺得令她講話緊張的封印咒,已就此解除。

凱星看著遠方,緩緩的說:「那都要感謝大家…」她頓了頓:「讓我封印解除!」

大家輕笑,東門喝了一口啤酒問:「你們未來想幹麻?凱星要準備國考,那可要很認真的讀書阿,最近錄取率不是越來越低了。」他望了凱星一眼,她點點頭。

「樂老弟,你呢?」

凱星轉頭望著阿樂,這也是她一直以來想知道的答案。阿樂搖晃著啤酒罐,接著眼神專注的望向前方回答:「我想要當演員。會先去劇團磨練,之後再想辦法去台北。」

「如果是阿樂,一定可以的喔。」小南微笑著說。

但凱星卻笑不出來,心想:阿樂終究是會離開的,從此,再沒有羈絆,過各自的生活…

「凱星!妳怎麼哭了?」

「才喝了兩瓶的酒精飲料,醉啦?」

「我沒有醉!」凱星大吼,仍舊哭著:「我只是想到會離得越來越遠,就覺得好難過,到時候,就變成兩個世界的人了!可以不要嗎?」

凱星就這樣,躺在小南的懷裡,靜靜睡著。她做了個夢,許久不見的夢,那個她和阿樂一起看星星的夢。

當凱星醒來時,已是正中午了,她忘記是怎麼回到家的,也忘了最後發生了什麼事?

三封未讀簡訊,凱星打開手機,一封來自小南,兩封來自阿樂。小南叮嚀要好好照顧自己,別太累。阿樂兩通簡訊,都是問她睡醒了沒,醒了要打電話給他。

劇情的演變,究竟如何,凱星也不是很懂。以前演話劇時,大家會爭吵劇情的走向,要高潮迭起,才吸引人。但現實生活,卻常是淡如水。

只是除了補習與讀書外,現在阿樂會開始找她吃飯,互傳簡訊,時間久了,他們開始牽手,雖然朝不同的目標前進,但心卻是一起的,就像普通的情侶一樣。

 

阿樂說沒有一個故事是有結局的,就算寫上劇終,也不等於故事真正結束。

「所以,向前看吧,活在此時此刻。一直往後看,脖子可是會扭到的喔。」

<完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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